第二回 呆霸王入住荣国府 浪子弟大闹春香楼
上回说到贾雨村枉法判断薛蟠殴死人命案,前往贾府禀报之时,知那薛蟠已经住进荣国府梨香院内,不由大发感慨,实在为这位呆霸王往后的行事作为担心。其实雨村这种担心确非杞人之忧。那薛蟠何许人也?他乃金陵名宦之后,仗着祖荫家势,从来不学无术,又恃强凌弱,无恶不作,且吃喝嫖赌,五毒俱全——如此之人,到了哪里,能让人省心?再说,似他这样的人,一贯我行我素,最烦受人掣肘。因而刚进贾府时,他实在不情愿住在府内,怕在姨父姨妈眼皮底下不便为所欲为,想到街上自家的店铺里住。怎奈他母亲因多年与姊姊分离,如今一旦相聚,恨不得夜夜睡在一个炕上闲嗑家长里短,畅叙揆违之情。薛蟠无法,只得极不情愿地搬进了梨香院。可他哪里想到,凡天下豪门人家子弟,大多与他相似。一进贾府,就有一帮臭味相投者蜂拥而来,且一拍即合,整日与这位薛大爷进酒肆,逛青楼,猜拳酗酒,眠花宿柳,使薛蟠很快就忘了心中的烦闷,颇有乐不思蜀之意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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你道这帮纨绔子弟都是何人?这头一个便是贾蓉,宁国府中最不肖的子孙,见了女人就像没了魂似的;还有就是贾芸,虽不是贾府嫡亲,也算是贾姓远门亲族,成天往贾府中跑,与贾琏拉拉扯扯,图些个小恩小惠,也是个酒色之徒;另还有贾蔷、贾菌等等。真是一窝老鼠不嫌臊!这帮浪荡公子哥,今日我做东道,明日他请酒席。但大多还是薛蟠做东,因他财大气粗,一贯挥金无度。那贾政虽治家严格,怎奈这帮子弟根本不在他的眼皮底下,便闹得乌烟瘴气,他也不知半分。就这样日子一天天挨了下去。
一日,贾琏因与平儿亲热了一回,被凤姐儿撞见。那凤姐儿便借口平儿偷懒出去玩了半天,把平儿狠狠数落了一顿,平儿抹着眼泪赌气躺榻上睡去了。贾琏自觉没趣儿,于是叫上昭儿,骑马上街散心而去。他俩策马出了荣宁街东口,往南走了不到二百步,便到了春香楼。这春香楼是都内较有名的妓院,本是贾琏常来常往之所,故没假思索就下马令昭儿看着,自己一人进了楼门。
那老鸨一见贾琏进来,满脸笑得有如大肚如来佛。她连连说道:“哎哟!二爷可是有日子没有光顾寒舍啦!今儿个来还是老房间吗?老身一定给你找一个天下无双的美女陪您吃酒!”贾琏也笑着道:“嬷嬷,我要么不来,要来就是给您送银子来的!”说得老鸨笑得更欢了。贾琏道:“不要老笑了,看把您笑老喽!”老鸨还是笑着道:“我呀,不笑也已经老啦!你想,我有银子挣了,我能不笑吗?”贾琏又道:“别废话了,快把燕子姑娘叫过来,陪我吃一杯酒罢!”
一听“燕子”二字,老鸨脸上的笑意突然凝固了。她慌慌地道:“哎呀!二爷呀,今儿个燕子姑娘可是陪不成您了!”贾琏惊讶道:“为什么?”老鸨道:“眼下她正陪别的客人玩儿呢!”贾琏听了便急了,道:“她陪的客人是谁?”老鸨勉强笑道:“要说,这人还是二爷的亲戚呢!嘿嘿嘿……”贾琏逼问道:“到底这人是谁?”老鸨道:“不是别人,正是二爷的表弟啊!”贾琏又问:“哪个表弟?”老鸨道:“还有哪个呀!近日前来投亲的薛家薛大爷嘛!”贾琏大吃一惊,道:“唔,是他!”他心中一阵不快:要知道那燕子姑娘可是贾琏最宠幸的妓女,每常在凤姐“例假”期间或受凤姐之气心中烦闷之时,他总是来到春香楼,醉倒在燕子姑娘的石榴裙下。可如今这位薛蟠表弟也太不像话了,竟然窜到这春香楼横刀夺爱……唉!
那贾琏思忖有顷,对老鸨道:“嬷嬷,他在哪个房间?”老鸨连忙答道:“在楼上"琴台阁’。”贾琏听了,就只顾上楼而去。那老鸨见状,忙跑着说道:“哎呀二爷,还是老身领着你上去吧!”可她怎能追上那人高马大的贾琏呀!只跑得气喘吁吁,还没上得楼去,就见贾琏已走到琴台阁门前。他隔着湘帘往里望去:但见里面有五六个人簇拥着穿得珠光宝气的燕子姑娘,吆五喝六,桌上杯盘狼藉;那薛蟠正在往燕子口中灌酒,其他几个公子哥在一旁齐声叫好。贾琏再一看,看见了贾蓉、贾芸,还看见了贾蔷、贾芹,不禁心中一阵恼怒,可又不好登时发作,便回头下楼,噔噔噔往外走去,任凭那老鸨怎样呼唤,他也根本不理。出了春香楼大门,贾琏叫来昭儿,骑上马扬长而去。昭儿喊着:“二爷,咱去哪儿?”贾琏没好气地道:“还能去哪儿?回家呗!”昭儿也不敢再多问,只管也上马跟着回到荣国府。
那凤姐儿见贾琏回来,脸上仍然写满怨恨,便笑着道:“哟!是二爷回来啦?我还当你从此撂开,永不回来了呢!”贾琏没好气地道:“我的家我想回就回。”凤姐道:“知道是你的家就好。可不要把家里当成青楼,想怎么着就怎么着。”贾琏已经没心思计较这些了,坐下喝着丰儿递过来的茶,说道:“别没完没了罢!我只是想歇息歇息,吵吵什么呀!”凤姐撇了撇嘴儿,道:“还是男子汉大丈夫呢,天天把赌气当饭吃。这一点,蓉儿就比你强!”贾琏听了笑道:“快别夸你那个侄儿啦!我说了能把你气死!”凤姐听了诧异道:“怎么了?蓉儿他怎么了?”贾琏没好气地道:“我也不说,你自己去春香楼看看你最器重的侄儿罢!”说着,那贾琏就起来要往里间睡去。这时凤姐哪里肯放他,便追问贾琏道:“他在那个地方干什么?”贾琏道:“自从那位薛大爷来到贾府,咱家的公子哥们都像着了魔,像苍蝇逐臭般跟着他跑。你说蓉儿跟着薛蟠到春香楼能干什么,还用我说吗?”
凤姐听了贾琏的话,心中顿时生出一股醋劲儿。但她表面还是笑着说:“年轻孩子,学着坏容易学着好难的。”说着又把贾琏拉起来,说道:“哎呀大白天的,不要睡啦!你去把蓉儿叫回来,我正好想给他说个事儿呢!”贾琏推辞道:“什么要紧的,明天再说也不迟。”怎奈凤姐百般撺掇,贾琏只好表面情愿奉凤姐之命行事,出去喊来昭儿,商议对策。
这日中午,梨香院内花香四溢,芳气袭人。那宝钗是个既爱美又勤快的名门闺秀。她一住进这个院子,便安置了满院花卉,姹紫嫣红,分外妖娆。此时见天已正午,厨房已有人禀告薛姨妈摆放午饭,还不见薛蟠回来。宝钗便叫来香菱——也就是薛蟠打死人命夺回来的那个丫头,薛姨妈为其取名香菱——拿起喷壶一起浇花。看看日头过了中午,还是没有大少爷的踪影。薛姨妈叹口气道:“这个小冤家,这成天都干些什么勾当呀!”只好与宝钗一起吃饭。
放下碗筷,薛姨妈接过香菱端来的漱盂漱了漱口,刚要由香菱服侍着去歇中觉,听见门口有说笑声。抬头一看,竟是黛玉、宝玉一路走来。薛姨妈忙笑道:“哎呀,看这俩孩子,多排场啊!找你宝姐姐玩呢吗?你们说话罢,我要去歇息了!”黛玉、宝玉都说:“姨妈歇息罢,我们且玩呢。”这时宝钗双手抱拳,笑道:“哟!二位大驾光临,我可是有失远迎啊!”黛玉扑哧一笑,忙又捂住嘴。宝钗问:“你笑什么?”黛玉笑道:“我笑你竟有失察之误。”宝钗又问道:“我"误’在何处?”黛玉道:“吃过午饭,原是宝玉要我陪他来找你的。我顶多算是个护驾的,何敢充当"大驾’哟!”宝玉也笑道:“哪里,我原是想来看看大哥的,就叫上她来了!”黛玉撇了撇嘴,道:“谁知道那醉翁之意在哪里呢?”宝玉道:“哎呀妹妹,你就别逗啦!”又转向宝钗问道:“好几日没见大哥了,他可好吗?”
没等宝钗答话,薛姨妈从里间出来了,接口道:“宝玉呀,我的乖乖!你可不要学你那不成器的哥哥呀!”宝钗忙接上去,道:“母亲,怎么不睡呢?”薛姨妈道:“一听说到你哥哥,我哪里睡得着哇!”宝玉上前扶着薛姨妈道:“姨妈,您不必伤神。大哥哥是初来乍到,见啥都是新鲜的。过了这阵儿,他会安下心来的。”薛姨妈一手拉着宝玉,一手拉着黛玉,道:“我的孩子,我知道呀!这个冤家,不把我气死他是不罢休的呀!要说也怨我,他爹死得早,不论干什么我都惯他,迁就他。这可好,他书也不念,事也不干,整天交往那些狐朋狗友,你给他个梯子,他就敢上天大闹一场!你说我咋办呢!”宝玉劝道:“姨妈别担心,大哥会慢慢收心的。”薛姨妈道:“姨妈就是盼着你哥哥能有朝一日收了心,或安心做生意,或捐个一官半职,也好光宗耀祖。”宝玉听了顿了顿,说道:“姨妈,其实只要大哥哥安下心来好好过日子就好。那什么"一官半职’,全是坑人的勾当,不做也罢!”听得黛玉只管捂着嘴儿笑。宝钗说道:“宝兄弟所言差矣!俗语说:"男人为当官,女人为吃穿。’一个男子汉一辈子不得功名,还有什么出息可言?”
宝玉听了宝钗所言,就一声不吭了。黛玉知宝玉不愿听像宝钗说的那样的话,就扭转话题道:“姐姐这两天怎么不去那边玩儿呢?”宝钗一笑,说道:“刚住下,哥哥照三不照四的,里里外外好多事,我得帮母亲料理不是?所以顾不上去那边看你们了。”黛玉笑了笑,回头向宝玉道:“宝玉,没事儿咱们走吧!我们在这儿,姨妈连歇息也不成了!”薛姨妈连忙挽留,道:“说什么话!你们跟姨妈说说话,我这心里受活多啦!再坐会儿罢!”宝钗拍了一下黛玉,道:“就你心眼儿多,自家人怎还那么讲究呀!”
这边走的要走,留的强留,谁知此时有人将大门敲得山响。香菱赶忙跑去打开大门,只见一个衣冠不整的公子气喘吁吁,慌慌张张撞将进来。宝玉一看,知是贾家近门,却不知其名字。此人便是贾芸。只见那贾芸上气不接下气地叫了声“宝二爷”,又转向薛姨妈说道:“我的姨奶奶呀,大事不好啦!”薛姨妈、宝钗忙拉着贾芸坐下,说道:“你别慌,慢慢说!”贾芸边喘气边说道:“今天中午薛大爷我们一起吃酒,碰上恶人与我们过不去,就打起来了。谁知那恶人买通官府,把薛大爷抓进衙门去了!”薛姨妈听了,大惊失色,问:“啊!你们在什么地方吃酒?”贾芸道:“春香楼。”
薛姨妈不知便罢,一听是在那种地方,不由怒气喷发,顿足捶胸道:“我的天啊!什么地方去不得,偏去那个地方啊!似这样的孩子我还要他作甚?任由官府处置罢了!”宝钗此时也只有哭泣的份儿。黛玉、宝玉忙劝说薛姨妈道:“姨妈不要伤心。少不得过去跟老太太说一声,着人打打关节,先把人放出来才是啊!”薛姨妈这才止住哭声,带着宝钗与黛玉、宝玉一道出门,奔贾母院而去。
你道这薛蟠为何被官府拿下?原来贾琏从家中出门,表面上是听从凤姐之命去叫贾蓉回来,其实却是因薛蟠在春香楼夺己之爱,心中怨恨,便暗地打发昭儿把西街的泼皮无赖刘七找来,许他五十两银子,命他拿着一纸一百两的银票去春香楼如此这般行事。那刘七见有五十两的赚头,自然慨然应允。
只说那刘七大摇大摆进了春香楼。老鸨一见是他,便拦住道:“我说刘七呀!似你这样家徒四壁、衣衫不整之徒,来这里捣什么乱呀!快出去玩儿罢!”那刘七嘿嘿一笑,掏出银票一抖,道:“嬷嬷,你可不要狗眼看人低哟!”那老鸨一看一百两票面的银票,立马满脸堆笑。她哈着腰道:“哎哟!刘大爷今儿个可是贵客呀!说吧,想要哪位姑娘陪你吃酒呢?”刘七道:“嬷嬷,我今儿个只要一个人来陪。”老鸨问:“谁?”刘七嘿嘿一笑,道:“我要燕子姑娘!”老鸨一听,面显为难之色,道:“哎呀刘大爷,真不巧,燕子姑娘现正在陪客呢,能不能换一个?”刘七道:“实话告诉您老,我来就是冲着燕子姑娘来的。她要是不得闲儿,那好,我这就走!”说着就要回身。老鸨一听慌了,连连说道:“刘大爷不要烦恼,我这就去给您安排!”
那老鸨来到琴台阁,掀开湘帘,向薛蟠道:“薛大爷,您老吃饱喝足玩够了罢!要不你们先去迎宾厅一坐,燕子姑娘还得接待新客人呢!”那薛蟠听了,醉醺醺地道:“你说什么?老子付了银子,还没玩够呢!去!一边呆着去!”老鸨说道:“你们才给了二十两银子,就玩了这大半天。现有客人出一百两,等着燕子姑娘陪呢!”薛蟠一听更加火了,跳起来道:“老子不管谁出多少银子,总得有个先来后到!”老鸨也气恼了,道:“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讲道理啊!”薛蟠又是一跳,骂道:“妈的!老子就是没玩够!你再啰嗦,老子砸你个底儿朝天!”说着起来就把桌子掀翻,又摔起东西来。那帮狐群狗党本来都已喝得大醉,见薛蟠动手,都一齐跳起来,一直从楼上砸到楼下,直砸得鸡飞狗跳,烟尘乱舞。妓女们吓得乱哭乱叫,客人们吓得东躲西藏,竟把老鸨的头也打破了,哭叫得跟杀鸡似的。
哪知此时,贾琏着昭儿早已报了官,不时便来了一群衙皂,不由分说,就把那薛蟠扭了起来,押送官府处置。那薛蟠哪知真情,边挣扎边大骂着:“孙子们真是吃了豹子胆了,敢把老子送官!到时候知道了我马王爷三只眼,叫你们这帮龟孙子磕头叫爷,也不饶的!”这边他那一帮狐朋狗友也不禁乱了阵脚,呼啦啦如鸟兽散。只有贾芸跌跌撞撞跑回贾府梨香院,向薛家报了信。